在流與光之中:匯聚於2020年代的流光

陳晞
站在安卓藝術位於台北市內湖挑高的新空間中,被一件件比自己還要大的作品圍繞著。面對 這檔囊括超過20位藝術家的開幕展,我試著在本篇文章中對話「流光」這個看似感性且抽象、 實則巨大的命題,並且從藝廊過往的出版畫冊裡,抽取至今累積的書寫與研究能量,思考藝術 在流與光之中的概念和特質。
 
 流與光
「流光」當代藝術聯展從馬奎斯的《流光似水》與蘇軾的〈前赤壁賦〉中的流動之光為繆思,此以 集錦安卓藝術從2010年代成立以來集納的藝術家陣容,進而提出一個屬於這個時代的流光。 顧名思義,它是關於光—這個使萬物存在的自然恩典,它的流與動如何被凝練在藝術家的藝 術實踐過程裡。以抒情與感性的一面來想像流光,大多時候是關於我們眼睛所見的一切,以及 它流動中的形、象與色。那麼,相對於文學家以文字敘述心境中的景象,流光作為一種體現藝 術在今日的概念,藝術家又是如何與之對話,如何在這個概念中產生交集?
 
在二十世紀藝術史家詮釋的西方藝術史中,光一直是一種啟示般的存在。從17世紀的巴洛克 藝術中的明暗對比法,19世紀中葉因管狀油畫顏料的發明而改變的繪畫寫生和印象派運動, 1930年代的構成主義對於色與光的現代化詮釋,戰後的光與空間運動(Light and Space Movement)、系統美學(System Esthetics)與空間裝置轉向,乃至當代畫家對於霓虹色與螢光 色在壓克力顏料被廣泛之後的新表現。而在東方的繪畫史裡,儘管在文人畫在荊浩的畫論成 為典範直至19世紀末,才逐漸以詮釋西方色彩世界中的現實主義精神,將光影更強烈地納入 水墨與膠彩媒材的創作之中。東方繪畫並沒有排除光的表現,被排除的是影。在東方繪畫的古 典觀念中,光的關照更表現在畫家如何體察這個世界的氣象與物象,以不同的「流」進行運筆 描繪。「先觀氣象,辨其清濁」(註1)、「度物象而取其真」(註2),皆是中國畫論典範中,對於畫 家如何掌握環境中的流光的方法。我們難以在書畫中直觀光影的存在,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 來自於光影與東方宇宙觀中「陰陽」之間的關係。部分的書畫研究者推論,因影子在中國文化 中屬陰,是物的虛象而非本質,因此較不被表現在繪畫中。貢布里希在晚年發表的《陰影:西方 藝術中對投影的描繪》裡,曾以北宋畫家喬仲常畫蘇軾的《後赤壁賦圖》舉例,這件畫作在「人 影在地,仰見明月」的文學意象上大於繪畫語言,而成為中國書畫史上極少數有將陰影入畫的 作品之一。這與西方藝術史中將影子視作使物成為實在表徵的元素,又或者是一種形象之外 的力量之隱喻截然不同。因此,流光作為一種思考藝術創作如何融會身體觀、材料觀與世界觀 的概念,我認為觀察陰影存在的樣態,或許也是感受今日的流光與過往不同之處的方式之一。 無論是在賈藹力《杜伊諾哀歌》(2010)中幽微的陰影,又或者是在瑪莉娜・克魯斯《被縫補的 我》(2021)中、使畫面陌生化的強烈光影,它都使形象與對象物增添了自己以外的某些事物, 一種在藝術與真實之間時而陌生、時而親近的距離。
 
匯聚
「流光」提供我們思考一種以安卓藝術為軸心放射出的當代藝術國際視野,它是關於身體的行 動與情動,以及複合材料所組構的物性複語,進而讓具有象徵啟示的藝術之光流動於建構物 與氣的形象之間,並留下一道道關注現實的投影。在以往的藝術創作裡,象徵本質的光,因為 陰影、虛象與行動的過程,其存在更加強烈。如今我們更能理解幻象與假象亦是真實的一部 分。在流光中的陰影,是不同藝術家用來建構可見世界之形象的選擇。以21世紀以降的臺灣為 視角,我們看到藝術家已逐漸從東西方技法的文化國族主義焦慮中,轉向到個人主義式的藝 術實踐。而立足於這個觀看的基準點上,我們更可以「流」作為創作中的身體和材料的運動之 觀察,以表現物象與氣象的光和它投下的陰影,來觀看今日的藝術。在展場櫥窗空間中,左側 充滿紀念性的謝鴻鈞裝置作品《記憶的皺褶》,與右側的大卷伸嗣《重力與恩寵》,為「流光」如 何作為藝術在今日蘊含的幾種特質,最為開門見山的破題。這些特質內部的繪畫性,則進而被 展場內大量的繪畫與裝置以多種面向提呈。如同德國藝術史學者伊莎貝爾.格勞(Isabelle Graw)在《繪畫之愛》中所說的:即使對於非繪畫實踐,繪畫也顯然成為了一個關鍵框架(註3 )。繪畫持續成功地集合那些驅使它沒落的各種機制,它作為融匯時代的藝術語言,流光即是 表現了藝術在媒介特異性(medium specificity)解放之後的數位時代環境裡的繪畫性關照。當 我翻開手邊由安卓藝術為藝術家出版的幾本畫冊,裡頭的作品描述與評價,都不經使我再一 次地確信流光作為一種美學特質的可能性:
 
「...畫家終日游移在時光之中,在老物件裡尋歲月的痕跡,也在生活中品嚐光陰的餘味。」 ——陳水財,〈鄉愁的邊緣:談李明則的「拾到寶」〉,《拾到寶:李明則個展》,2020。
 
「當他面對一個未經處理的畫布時,他喜歡用誇張動作對待它,用一種舞姿展開雙臂抱住所蘊 含的一切。」 ——莫妮卡・德瑪黛,〈信手拈來〉,《光年:傅饒個展》,2019。
 
「...克魯斯作品中描繪衣服的花紋樣式、色彩光澤,暗示了衣服的材質與四季的溫度;」 ——彭佳慧,〈陌生化的熟悉:瑪莉娜・克魯斯的「母系物語」〉,《瑪莉娜・克魯斯:母系物語》, 2017。
 
「...因為這些筆刷所描繪的光束往往不帶有去物質化的透明度,反而讓人感覺它是實心的顏料 層。」 ——陳璽安,〈不被時間管束的畫家〉,《鍾江澤2003-2015》,2016。
 
藝廊作為在市場、展覽與出版之間的藝術實踐場域,它推進藝術評論與研究發展的能力,鮮少 被當前的藝術體制所重視。「流光」或許是一次耐人尋味的契機,作為一檔新空間的開幕展,它 是安卓藝術作為一間畫廊自2010年以來匯聚的藝術實踐與未來展望,而流光作為一種美學視 角,則表現了當代藝術在匯聚繪畫性、身體性與材料性的過程中所遺留的證明。這篇文章也許 會收錄於畫冊中的某處,與作品圖檔同為展覽事件結束後的第二現場。正因如此,我無意明述 個別作品與流光之間的關係,讓文字掠藝術創作之美。它更大的意義,是從藝術作品中提取 「流光」作為一種美學實踐層面的呼應與聯想,而這也是我們能透過聯展進一步對於當代藝術 美學提出的後設思考。
 
註1:出自荊浩《畫山水賦》。
註2:出自荊浩《筆法記》
註3:Isabelle Graw(2018). The Love of Painting (1st ed.),p10-11. Berlin,DE: Sternberg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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