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的邊緣:談李明則的「拾到寶」

陳水財

古物 老物 棄物


 
李明則以「拾到寶」概括他近期的系列創作。「拾到寶」仿佛是一部描寫老物件的影片,時光在上面緩緩流淌著,許多記憶悄悄浮現,空氣中飄散著零星的傳說,打破了日常的庸俗。
 
李明則幾年前開始在高雄大樹打造了一處僻靜的宅居,盆景、植栽、老物件以及拾得的各式各樣的棄物,散滿整個空間,以一種獨特的癖性與品味自成世界,而把塵俗阻絕在竹圍籬之外。這似乎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所在,生活與藝術的邊界模糊;畫家終日游移在時光之中,在老物件裡搜尋歲月的痕跡,也在生活中品嘗光陰的餘味。他的空間裡盡是些鏽蝕的鐵物、龜裂的水泥板、紋理深邃的朽木和斑駁的老物件;而那個滄桑的老火缽以及襯墊小茶壺的破裂陶片,更襯托出老茶的淳潤與山茶的苦甘。走進畫家的日子裡,我們看到他似乎終日耽溺在物件中,緩緩咀嚼自己的歲月。
 
以「拾到寶」作為展覽主題,不僅指出創作的素材與主題,同時也揭示了他的藝術調性。李明則一向熱中於老物蒐集,凡存在記憶深處的物件都是他獵取的目標,「收藏」可以說是他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他是一個「老物痴」。他的「老物」除了民俗物件外,也包括經絡圖的雕板、道教圖像等,甚至還有破鐵鍋、鏽蝕的鐵物、椅子的骨架、碎裂的水泥板等四處蒐尋來的「棄物」。對藝術家而言,「民俗物」、「老物」、「朽木」、「棄物」....,撿拾回來的都是「寶」。
 
物件因著時間的淬鍊而顯得獨一無二,就像每一個不同的人生一樣。浪漫主義者認為,廢墟能激起強烈的情感,因為面對往昔歲月讓人產生震顫;而老物則在不斷流失的時間中敘述著過往的故事,讓人懷念依賴。或許時光彷彿可以回溯,只是鮮艷、濃重的色彩,已然被稀釋、淡化,掩藏老物深處的是遺落在那個破敗世界中的種種人情世故;而零星飄散的傳言,卻打亂了庸俗的現實。李明則的世界似乎帶著幾分孤寂感,卻也更接近自己的憂思。
 
 
鄉愁的邊緣

 
《蚌殼精》尺幅不大,卻是一件史詩般的巨構。此作以紙漿塑成蚌殼半張開的形狀,裡裡外外鑲滿各類物件,其中不乏他蒐集來的珍玩;刺繡老虎及仙鶴、瓷器仙桃花瓶、玩具奔馬、泳裝玩偶,以及皮偶的剪影……奇詭荒誕,迷人心竅。《蚌殼精》似乎把我們推進了一片奇異幻境中,在那裏,時間無限寬闊,物件碎片轉為純淨。李明則透過創作進行一場淨化儀式,藝術家任意穿行其中,進行替換、修補、重構,荒蕪的歲月轉為精純的懷想,產生深深的依戀。
 
《騎虎難下》以電動馬達啟動童年的歡聲笑語和單純的快樂。李明則使出渾身解數,透過不斷的操作和轉換,將「張天師騎虎」的民俗圖像,以「騎虎難下」的雙關語,用「詼諧」彌補敘事的遺漏,將童年的片段疊合為一完整的文本,渴望一個天真爛漫的彼處,尋找一種返老還童的可能。
 
《蚌殼精》與《騎虎難下》都以象徵的手法與多愁善感的語調,懸宕在鄉愁的邊緣;而《那鶴》、《大展鴻圖》、《鳳凰春意鬧》、《開滿了花》則訴諸常民語彙,那些喜氣洋洋的刺繡、吉祥的圖像,直接挑起了對昔日的依戀之情。依戀是一種即刻懷舊,那都曾經是藝術家熱情、溫馨童年的一部分;而漫畫裡的諸葛四郎及蒙面刀客、疊羅漢等皮偶身影,更是那個年代不可缺少的戲分。《自己的武林》、《俠客》則重新架構了一個夢幻場景,試圖敘述那個已然模糊的童年記憶。《自己的武林》中現身的都是偶戲人物,「月光假面俠」充塞著整個童年,形成一方「自己的武林」;《俠客》隱身在一團生鏽的鐵線間,以素色線描細細闡述一段江湖傳奇,而出沒在山林間的「劍俠」,神秘詭譎,彷彿各大門派論劍江湖,各顯絕學。
 
對童年的迷戀,揭示一種鄉愁,也揭示人到中年的普遍憂鬱。
 
 
物的輪迴轉世

 
在「拾到寶」系列中,李明則援引「神物」——紙漿——發展出獨門的藝術手法,進行創生化育,開鑿出一片洞天。他以紙漿在老物上圍塑出一方方可供馳騁的「江湖」。「江湖」是遠離現實的所在,是俠客們的活動空間、藝術家揮灑的天地;那裡存在著一種無限,既是藏身之所,也是邊緣地帶,那裡是真正的烏托邦。
 
他用紙漿修補木頭殘片,接續已然失落的那一段生命史;紙漿也用來填補腐朽的老物,重新建構那曾經的輝煌歲月。紙漿以新的「造物」強力介入朽敗的自然物或破毀的棄物中,轉化其物質的調性,引發可能的重生。這種強行介入,令依附其上的老物或斑痕得以征服時間的傾頹。物件上的紋理在作品上形構時間的虛實,生命經驗在記憶中拼貼、覆蓋,組織這些斷裂的罅隙,重新找回自己,並藉由時間的堆疊而輪迴轉世,終於展開真正屬於自己的那一方方的「江湖」。
 
此外,《牧谿柿子》摒棄繁瑣的敘述,藉助紙漿讓物件還魂重生,卻指涉了遙遠的南宋時代,《皺紋》則將年輪延伸為歲月痕跡;兩者都饒富禪機,讓人會心。《格陵蘭望眼鏡》、《黑鍋》、《牡丹花》中,老物歷經幾番輪迴,均已改頭換貌,全新面世。《露出馬腳》、《黑與白》、《黑桃K》、《站在枯樹上》、《觀音圈》....等,也都透過紙漿的神奇化育,意蘊顯得飄忽而耐人尋味。物件的新貌總是跌出時空的邊緣,進入過去和未來,最終卻散落在我們於腦海中,揭顯某種微細而曖昧的心思。
 
 
在物件中尋找自己

 
對於年少時經驗的懷念,那種曾經的繁華,還有街坊市井的味道和童年的五光十色——老店街的人物、色彩、氣味、聲音——那些鄉愁碎片似乎散發著微光,歷歷如縷,宛若就在眼前。畫家以離奇的鑲嵌手法及隱喻的思維方式,喚引出一片如詩如幻的光景,讓我們思慮千縷,通向莫大的空虛;另一方面,其開展的物件奇觀,總和現實之間保持著某種拉扯與張力,形成反思空間,我們得以在其中尋找自己。
 
「拾到寶」是一部詩集,一部難以被翻譯的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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