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饒(Rao Fu)的繪畫令人著迷且難以捉摸。他的畫面世界在構圖上極為複雜,幾乎難以歸類於歐洲繪畫傳統的既有類型,正如2010年創作的大尺幅作品《Pavilion》所展現的那樣。詭異的岩層自地景中突兀升起,卻又被一片迷霧般的抽象區塊所中斷。畫中河流蜿蜒,延展至畫面深處,橋樑跨越其上,引導觀者視線通往一座坐落遠方、如冠冕般矗立的涼亭。畫面前景則由抽象的色塊組成,邊緣佈滿枯枝般的樹木。人物若隱若現地佇立其間,有的清晰可辨,有的幾乎融入其所在的場域中。這些畫面元素彼此間並無線性敘事的連貫性,整體景觀亦由比例失調、透視錯置的片段拼組而成。
歐洲繪畫中的單點透視法,旨在透過幾何分割與比例遞減,重現三維現實的完整性;相對地,中國歷史悠久的藝術理念則主張,唯有從多重視角觀看,方能真正理解一幅山水畫。傅饒並不追求自然寫實的再現,而是著力於營造能喚起觀者情感與氛圍的精神境地。
歐洲與中國的山水畫概念之間,幾乎無法再有更大的差異。在西方藝術史上,山水畫長期被視為附屬性的繪畫類型,其獨立性常遭貶抑;然而在中國,山水畫無論於傳統或當代創作中,皆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山水畫」這一詞語的字面意義即為「山與水的繪畫」,其內涵承襲了一千五百年來的核心精神,在對立元素之間建立張力與和諧:實與虛、垂直與水平、流動與靜止。即使傅饒的作品在形式上已大幅偏離傳統,甚至融合西方表現手法,但這一美學傳統仍深植於他的創作思維之中。
傅饒的創作深受東西文化的交會影響,如同他的生命歷程亦融合此二者。他出生於北京,在青島長大,二十餘歲赴德國德勒斯登美術學院學習繪畫與素描。他將在歐洲習得的藝術觀念與中國繪畫的技法、圖像語彙與媒材相融合,後者以紙、筆與墨為核心。經過長時間的試驗(包括以醬油作畫),他開始使用瀝青進行創作,並沿用至今。瀝青為一種水溶性黑棕色介質,兼具油畫的厚重與水墨畫的表現力。筆觸、紙張吸水性與水份用量的變化,使色彩層次千變萬化。他的畫作常以精細描繪與粗略線條並置,只需數筆即勾勒出形象。色調則多限於深棕、黑、灰等大地色,有時輔以藍、紅、黃作為點綴。
傅饒早期作品具有極簡特質,取法中國水墨畫中常見的透明感、留白與「無所屬地」的審美。他筆下常見單一人物、動物或植物,以極少線條描繪於未經處理的紙上。2005至2006年間,他曾專注描繪熊貓,背景全無其他敘事線索。他擅長將生活觀察、視覺記憶、藝術史典故、廣告與新聞圖像等各種來源加以糅合,在創作過程中轉化為屬於自己的視覺語言。文化對話中的理解與誤解,經常以幽默的方式揭示雙方的刻板印象。在作品《Thüringer》中,一名小孩一手拿著德國著名的圖林根香腸,另一手抱著中國的國寶熊貓。傅饒說,這背後是一種對身份的渴望。他在中國成長的世界觀,移居德國後又被截然不同的經驗重新塑形。童年時,祖父曾教他書法,讓他得以在創作中融合兩種文化脈絡下的圖像與技法。
「Chimerica」(中美國)這個名稱對藝術家而言,指涉一個烏托邦的所在,東方(中國)與西方(美國)的文化於此相遇、共融。他的繪畫亦如嵌合體,將多重風格與概念熔於一爐。例如《Chimerica IV》即集傅饒創作歷程中的各式技法於一身,畫中多處人物目光直視觀者,雙眼空洞,源自他對熊貓臉部黑白對比所營造出的面具感的迷戀。他常將這種面具般的處理應用於人物臉部,讓人物形象抽離具體敘事,進而昇華為象徵。
2009年起創作的小幅作品,如《Meal II》與《Dead Grandma》等,大多描繪家庭日常,但人物面孔常近似動物或面具,產生一種令人不安的張力。原本溫馨的家庭場景,因「不安」滲透其間而顯得矛盾,進而彰顯其普遍性,觀者在此獲得一種跨文化的共鳴。畫面中濕筆暈染、不定邊界的塗抹方式,呼應中國繪畫中「氣韻生動」的理念,傳遞出萬物在流動中不斷變化的狀態;自然為創造之本,人僅為其轉化者。
傅饒作品中的色彩多取深褐瀝青,層次豐富、細膩微妙。於《Mirage》中,他以單一褐色調描繪出岩石、雲霧、植物與人物交織的景觀,展現乾濕濃淡、明暗虛實之間的流動感,使畫面恍若懸於「有與無」的界線。傳統中國山水畫多作為冥想的輔具,因此畫家往往避免使用過多顏色,以免分散觀者心神。而如《Chimerica VI》這類拼貼作品,則可視為對西方繪畫(著重形體與對比色彩)的回應。
傅饒近期的作品則呈現出對過往圖像語彙的統整與延伸。自2014年起,他開始以拼貼為構圖原則,透過非階層式的圖像安排,凸顯畫面平面性。如《Bobbin Winder》,便透過黑與白、繪畫與線條、具象與抽象之間的對比創造張力,幾何圖形與流動筆觸並列,不再服從敘事邏輯。他逐步從視覺參照中抽離,讓畫面表意更多來自內在直覺而非圖像再現。
這些作品已然突破傳統山水畫的範疇。中國語境下,「風景」一詞原作「風景」(feng jing),其意為「風之所見」,「風」既指自然景致的氣質,也象徵一種態度。因此傅饒選擇《隨風》(Follow Wind)作為展覽及作品名稱,不僅是語義上的轉譯,也可視為他創作方法論的象徵:隨風而行,順勢而為。在傅饒這一代藝術家當中,對中國繪畫不僅在技術層面,更在哲學層面仍存深厚關懷。他創作時任思緒自由流轉,筆隨心動,順其自然地展開畫面的生成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