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設防地界與山中隱居淨土

黃海鳴

《走自己路的》, 2017-2024,  壓克力顏料、畫布, 310 × 1110 cm (310 × 185 cm × 6 pcs) 

 

前言:

2025年藝術家李明則在安卓畫廊的大型展覽《走自己路的》,呈現藝術家耗時三年籌組的20組新作。揉合參雜了多元文化現實生活所見、傳統廟宇文化的彩繪佈局以及章回小說、武俠連環漫畫等的敘事氛圍,以另類神話的手法鋪開常民文化中豐富想像又揭露真實的層次與深度。

 

展出作品包括:11米的六聯屏與展覽同名的鉅作《走自己路的》,從一心到十全的圓形構圖水墨系列,遠觀似乎只是精緻裝飾圖案,一旦靠近,頓時進入另一個不斷翻轉視野無窮無盡的真實身心靈的世界,使用複合媒材的創新之作,將民間故事中切割出來人物形象結合各種罕用材質片段的拼貼、破壞、焚燒等製作技法,創造出充滿矛盾情結的立體作品。

 

一、      11米六聯屏畫作《走自己路的》的初步探索:

一、二屏,像是與官商具有聯繫的大員外分常巨大但又封閉的園林之內所發生各種外人也無法得知的事情,第三屏一半之後透過欄杆或種荷花的水池,有效地區分了園林中豪華宅院與花園、樹林、窮困的鄉野,山野,並且神秘的黑白蒙面人已經潛入員林內部。實際上轉折是更巨大的,高壓電線塔進來、土石流進來,大量外來元素進來,空間不再連續,建築風格不再統一,破碎雜亂是他的基本調性,事實上觀看方式也改變,不再從自己內部空間向外像邊緣看,而是從遠方高處觀察這些雜亂破碎的狀況。

 

在第三屏第四屏之間,所有人都蒙面,白衣蒙面人、黑衣蒙面人,其中應該有某種的敵對關係,相對於滿清的官方勢力,他們是民間的對抗勢力、日本入侵的勢力,藝術家似乎故意不交代清楚,而創造更多更大的武林延伸。

 

在後面的兩版之中,敵對國的海軍、空軍武力已經進入台灣領海、領空。同時各種建築風格不設防地進入我們的城市內部,另外到處都有各個時代最高強的隱形無孔不入的現代武林高手,像是各種版本各種性別的超人,情報員等,他們可以爬到城市的各種高樓,還能進入我們的電腦進行資訊竊取及破壞,外表和前面大不相同,但其實有相當的連續。

 

二、      現成物複合媒材等製作的剩餘殘破浮雕:

這一次,李明則以相當激烈手段將情境主角從完整背景割裂出來,這個現象值得稍作考掘。1.傳統孩童遊戲中小型、大型、素色、彩色的忠孝節義、神仙人物的塑膠圖像,都是沒有背景的,但對那個時代的人,背景故事多少還是存在、甚至清晰的。2.在李明則這次的作品中,不是主角人物被去背,而是特意直接傳達了連背景也被燒毀的痕跡,而剩下的孤立彩繪圖像更是顯得色彩脫落、殘破不全,甚至變成腐敗及被棄置的垃圾。3.傳統歷史神仙故事以及遊戲圖像快速消失,而代之以西方電影、電視、遊樂場等所提供的遊戲圖像、貼紙、隨身吊飾等等。

 

古代比較講究的建築宅院因為各種原因變成廢墟時,除了雜草叢生,牆面也會逐漸崩解,露出底層的各種粗糙的材料,而那些加在上面描繪各種忠孝節義、神仙故事或其他題材的彩繪,也會逐漸破損脫落。這種狀態,其實也很可以將其導入一種思古幽情的詩意美感。

 

如果這是由於廢棄的寺廟或遷移的墳墓所留下來的廢墟,那就很容易呈現陰森的感覺。藝術家葉偉立就處理過這個現象。李明則過去的作品更多的處理沒落的封閉的大宅院林園中不足與外人道的勾心鬥角及角落中不正當的戀情故事等等,但是這一次顯然不一樣。

 

那些殘破的紗布浮雕人像確實有點陰,稍微靠近就能察覺人像輪廓邊緣有燃燒的痕跡,仔細觀察紗布材料上的色斑、水漬,碘酒藥水漬,如果觀眾繞到後面去看,雜亂克難粗糙的程度一定會大吃一驚,幾乎就是一堆垃圾。這個從整體脈絡中切割下或是被火災中搶救下來的線索,就已經訴說了很多的故事。假如大家在鄉間馬路邊看過製造神像或遊樂園動物怪獸的工廠外面所堆放的模具或拋棄的半成品等,就會理解那些可疑的紗布彩色浮雕的感覺。

 

不過另有幾尊多媒體浮雕呈現了不同的意象,他們被製作得光滑精緻,顏色也非常時尚很漂亮。雙手背在後面悠閒踱方步大員外浮雕,好像已經成功地將完全消失的傳統大員外身分,轉化為一種可以被現代常人遵循或偶而遵循的精神樣貌以及生活態度。

 

三、      圓形構圖水墨系列的奧妙:

圓形構圖系列的初步分類:

可以先區分三類來做一些形式分析,第一類的其中一件是由花朵所發展的準平面連續圖案,但圖案中出現幾條比較暗的線條或區域,好像有凹下的隱藏皺褶。第二件以會開花的樹作為單位所發展的連續圖案,同樣也出現幾條比較暗的線條或區域,同樣好像有凹陷的隱藏皺褶,並且我們隱約看到其中藏著人形。

 

第二種無限密集的動態交織空間,只有一件,但極具代表性,這是一幅表現無限密集動態織的半抽象繪畫,其中充滿無數會爬行的樹根或像蚯蚓之類帶狀生命體,無限制、無止境的相互糾纏鑽動,或是也可以被看成茂密不規則的樹林中可以無限穿梭交叉的道路或小徑。

 

第三種就像是可以自由轉動藏有隱居高人及居所的複雜地形全息影像,簡單看就是密不通風的山中樹林景象,但是裡面的很多奇怪的交界處,也許只是山間流水或可行走的地方,或用更神奇的縐摺或轉換區域來理解。我認為只有皺褶或轉換區域,才能不留痕跡地處理不斷轉變水平垂直方向的拼貼。

 

因為在這種複雜地形中確實隱藏著可疑的屋角,奇怪的人物,也許只是相人的樹幹,這就吸引我們用望遠鏡或放大鏡依照地形發展隨時調整水平垂直方向去仔細掃瞄。

 

接近毫雕的圓盤構圖全息視角繪畫:

借用也是李明則畫的《格陵蘭望遠鏡》(Greenland Telescope)來進一步理解第三類的繪畫。《格陵蘭望遠鏡》這件作品讓我們重新意識到,在沒有明顯地心引力的太空艙中往北極正中央看下去,這時不再有正著看、倒著看,各種角度側著看的優先順序,並且必須環繞的看才能掌握已經變成環形的地平線。另外,並且我們也完全能意識到環形的地球邊緣線後面還有非常大看不見的部份。這樣的視野基本上是從中心以旋轉的方式發展,然後再將其壓成平面,並在這樣的架構下發展了必須不斷改變水平及垂直重力習慣的另類地圖思維。

 

其實將半圓球壓平也還是一種扭曲,另外,為甚麼不能從被忽略的邊緣向核心發展?或是從任何一個起點往各種可能的方向或在實際的多維度皺褶地形來發展?李明則充滿皺褶的圓形山水中還真隱藏著很多房屋,以及奇怪的人物,我們必須用放大鏡慢慢地找,才能夠逐一發現。另外,這批圓形構圖的山水作品,也確實必須旋轉著看,才能體驗在茂密樹林無始無終峰迴路轉的路線中的各種巧遇。回到前面提過的第二類空間結構,也許還可以繼續發展在那些沒頭沒臉的大身體與小身體與更小的身體之間複雜、盲目又徒勞的纏鬥。再回到前面提過的第一類空間結構,在封閉大宅院的花園花叢中,不也隱藏著各種神秘的路線以及各種豔遇、私會苟且的機會?

 

四、      《走自己的路》六聯屏的再深入的形式內容交叉分析:

因為六聯屏處理了非常複雜的多重的時空關係,因此需要先將六聯屏分成兩個部分,內部空間第一、第二、第三屏,以及外部空間第一、第二、第三屏。

 

1.    內部空間第一屏:

看得到大屋頂及拉開的簾子說明了這是可以通往室外的大廳室內空間,左邊以背劍姿勢揹著大毛筆能文能武的書生應該是主角,前面體型稍小拿著扇子還能夠暗發掌風的女性,以及另一個持拂塵道姑等應該都不是簡單人物。奇妙的是,在幾個人之間,好像有一個通道,向遠方一直通往大湖、通往帶著妖氣的山峰,遠方山腳下還有兩個正在鬥法鬥劍的武士。再接近一點還有更多比武比劍的武士,不像真的打鬥而是在勤練各種神奇的武功。而下方或離開大廳室內更遠,以及更靠近觀眾的地方,也有幾個鬥法鬥劍以及一些在山中小徑行走的人物。看起來這神秘的大員外的大園林還真大到幾乎沒有邊界,並且其中還真是高手如雲臥龍藏虎。這個空間基本上是一個從中間往前後左右發展的極大的同心圓結構。

 

2.    內部空間第二屏以及與前後屏的關係:

有大屋頂以及有可以通往內外空間的巨大圓形門洞,這裡應該和第一屏同屬園林核心地帶的不同角落,穿過圓形門洞可以看到巨大園林中的其他建築聚落。這裡又是一個從中間往前後左右發展的極大的同心圓結構。並且兩個空間既區分又相融。

 

場子中身形最大的兩個人物,都是女性,一個像有點年紀的女主人,另一個像是女管家,都像見過很多世面,碰到任何事情都能處變不驚不動聲色的人物。在這園林內部也有零星的打鬥現象,在很多角落還有各種修行的人物,其中也在花園隱密角落出現男女苟且的故事。靠近觀眾的更下端有幾個武功高強的武士在聚落的屋頂上的打鬥,這是園林中負責保衛的武士與外來盜匪之間的打鬥?第一及第二屏,基本上都是一種可以向外面世界無限擴張的內部空間,但暫時沒有真正大規模外來入侵的威脅。

 

另外,在第一屏與第二屏中的人物均看得見臉,他們包括了在上位的男主人、女主人,在其中侍候的男女傭人,以及保護林園的侍衛等。其中的男女主角看起來溫和但都有點陰沉,男主角以背劍的方式背一隻巨大的毛筆,他當然能文能武。見過李明則早期巨大人像作品,曾經有過人物內外完全不合一的表現,讓我聯想到大廳中的各種奇怪人物,雖然沒有蒙面,他們應該另有不同的真實身分,是敵?是友?其實也不是那麼清楚。

 

有意思的是,在內部空間第二、三屏接縫處像花園的位置,有一對男女,顯然男的地位稍高,女的地位稍低,他們之間明顯有某種曖昧關係,李明則很細心的使用獨特的鏡像關係將這一對男女再複製一次後,就顯得它們的關係更加的曖昧。有這樣的一個中介之後,突然前方那些人之間似乎清楚的關係就變得不是那麼必然,知人知面不知心各懷鬼胎,各有算計,內部的人好像與外面的勢力都有者奇怪的內神通外鬼的關係。也許這正好說明了園林裡裡外外到處可見的蒙面人,他們隨時可以進出,且與外面更遠的鄉野也完全暢通無阻。我覺得這邊的空間或關係的處理是非常厲害的。

 

當那些黑白蒙面的殺手,或是日本忍者,或是像廖添丁之類的義賊,可以毫無阻礙的進入大員外的巨大園林甚至家裡內室,這就變得有意思了。原先在大員外家中或是私人園林中,員外就是皇帝,愛做什麼就做什麼,現在私人園林成為各路蒙面部隊都可以自由隱密進出的場所,大員外的私人園林好像也是一個可以密謀某些政治活動的據點。

 

3.    內部空間第三屏

這裡首先出現空間型態的巨大轉折,矮牆欄杆清楚的區隔了內部空間與外部空間,外部空間其實是緊緊靠著大廳的茂密樹林、荷花池塘等的內部的外部空間。在黑暗的樹林中,藏著大量的黑衣蒙面人,一位白衣蒙面人焦慮地站在邊內外邊界上,像是在聽甚麼或是要接應什麼?連他屬於哪一邊其實也不清楚。這裡保留了懸疑。

 

4.    內部空間第三屏與外部空間第一屏的全面轉折:

到外部空間的第一屏中間部分,出現白衣蒙面人與黑衣蒙面人奮力打殺,右上方有一個非常健壯非常巨大的黑衣蒙面人,有著現代人的高挑健壯的身材,和先前站在圍牆內部布的稍顯不知所措的白衣蒙面人形成一個對比,他們各自屬於哪種勢力?不得而知。

 

在外部空間的第一屏,各種奇怪的東西大量地出現,例如好來塢電影中的女超人悄悄鑽了進來,例如上面光禿禿的田野中已經樹立起亂七八糟的高壓電線塔,例如下方靠近觀眾的位置,則出現被土石流掩沒的民家房舍。到現在為止,如果只從畫面來看,基本上還保持某種台灣風格的統一調性,但逐漸變質以及越來越雜亂的狀況是明顯的。

 

5.    外部空間第二屏與第三屏:

這裡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雜亂以及各種外力的入侵,這兩者其實是不能分開看待。台灣好幾處殖民時代留下來的巨大防衛砲台,現在也派上用場,因為敵我兩方的現代戰艦已經靠近附近海域,台灣海峽上空或台灣沿海上空已經變成敵我直升機短兵交戰的戰場。另外,透過各種消費模式,各種西方情報員電影、超人電影、日本酷斯拉怪獸電影等,也都堂堂皇進入風格形式亂糟糟的台灣城市內部,應該各種實質的軍事商業情報人員也已經進入台灣城市中的各種機構企業。

 

這種入侵還包括由於各種休閒娛樂的媒介,各種西方的虛擬英雄人物早就進了我們最私密的居家空間、客廳電視、臥室電腦、手機螢幕,以及所有年輕人背包上的小公仔吊飾。一個不設防的城市,無數不設防的身體。

 

當然城市聚落中也點綴著國際大城市常見的當代建築,國際豪華郵輪也進入台灣設施還不算太完美的港口,局部角落看起來進步體面,整體則仍然是非常雜亂破裂的。或許台灣此刻早已經成為一個不設防的文化產品及商業產品的傾銷之地。

 

結語:

這個展覽的三個部分,似乎相差極大 但是在深刻的層面上卻是缺一不可,六屏鉅作重點的提出了傳統世界的崩解,至於如何崩解的真實情況,似乎需要多媒體浮雕作品系列,才能進到最慘痛的核心部分。看了六聯屏的四、五、六屏,才能體會甚麼需要逃到圓盤構圖全息視角所提供的虛擬桃花源隱居世界。有很強的批判性揭露,但也提供了一些能保護自身維持平靜的解藥。一個讓眾人強力有感並各自延伸的好展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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